谢英俊:心系民居的乡村建筑师

2013-01-11

 
谢英俊设计建造的灾后新民居
让居住者参与建造自己的房屋

  谢英俊

  1954年生,台湾客家人,建筑师。1976年毕业于台湾淡江大学建筑系。2002年获第三届远东杰出建筑设计佳作奖,2004年“永续建筑架构下的原住民部落重建”入选联合国最佳人居环境项目。长年致力于生态农房的研发与建设工作,并多次参与各地灾区重建工作,如台湾9·21地震、台湾8·8水灾灾区原住民家屋重建、印度尼西亚亚齐省海啸灾区、四川5·12地震灾区的重建工作等。2010年,他还完成了西藏牧民的定居房项目。2012年年末,他被凤凰卫视和中华文化促进会评选为年度“中华文化人物”。

  印象:实干的浪漫主义者

  见到谢英俊,是在2012年度“中华文化人物”评颁典礼上。作为获奖者,他扎着马尾、穿着一身户外装上台领奖,更像是一位风尘仆仆的户外旅行家,而非人们印象里文质彬彬的建筑师。典礼后,谢英俊很爽快地答应了记者转天早上采访的要求。在采访后记者才得知,他马上要乘坐当天下午的班机飞回台湾。

  在一段四川5·12地震的灾区重建视频中,记者看到了谢英俊的日常工作场面,也理解了谢英俊为何一身户外运动打扮。那是2008年11月的一天,四川茂县太平乡杨柳村的电力供应还没有完全恢复正常,不时停电,手机座机也会时不时没信号。快入冬了,山间的温度越来越低,虽然有太阳,但是张嘴还是能看到哈气,周围山上全是石头,更显出几分苍凉。这一天,杨柳村第一栋四联排屋子开始起架。村民大会按需要自愿报名产生的18人“起架队”在谢英俊的指导下把架子立起来。被抽到第一户上架的人家照老规矩提供了美酒,这酒引发出了所有人的力气,山间回荡着人们喊的号子声,一声号子一把劲儿,六七米高的架子一点点竖了起来,村里人的精气神都焕发出来,冷冷的空气里有了暖流。与大嗓门的农民相比,谢英俊显得很安静,脸被山风吹得有些红,他默默地在钢架旁来回地走,仔细检查着架子的角度、位置,有时蹲下来拿起扳手帮着村民一起用螺栓组合钢架。 谢英俊说:“头一次上架用了一天时间,以后就越来越熟练,一小时可以起三四个架子,完成一栋房子的钢结构只需要半天时间。”

  杨柳村是一个羌族村落,羌族人自古垒石为房。在重建的过程中,谢英俊来了,说服大家尝试盖轻钢房,这种房子可以抗8级地震,也是老百姓自己盖。钢架费用由慈善机构和部分公司援助,每家算上工费和少许材料费大概6万块,加上国家补贴一两万,比村民以前自己盖房子还便宜。一开始推行得不太顺利,后来谢英俊说服村里的老乡先建了个样板房,起钢架,填石料,建好以后完全看不出来内里的钢结构,而且墙还照旧是传统的石墙。大家眼见为实,也就纷纷同意了。谢英俊看了村委会自己划的地基,觉得地块本来就小,建好房子就基本连走路的地都没有,他跟村民商量,可以把一楼一底变成两楼一底,减少房屋的占地面积,周围才有空间。他跟村民们重新规划了地块,每户占6分地(包括公摊),调整了结构安排、建筑面积和占地面积。 

  在很多人的印象里,建筑师是收入好、声望高的光鲜职业,但谢英俊却选择为农民造房,泡在地头上,与民同乐。谢英俊告诉记者:“这其实是观念上的落差。通常这个行业都只是画画图,然后交给施工队去施工,并不参与后面的事情,最多以监督的角色看一下。但是我们的做法不一样,从设计到施工的组织,包括材料的加工,甚至是工具的生产,全部都要参与,我们是做纵向的整合,而不是水平分工,只有这样,我们才有办法去克服过去这个行业没有办法进入到农村去工作的问题。” 

  截至目前,谢英俊带领他的团队,已经先后完成台湾日月潭9·21邵族部落重建,天湖部落、煤源部落、松鹤部落等原住民迁村重建,河北定州乡建学院地球屋系列,河南兰考农村生态农房建造,四川5·12地震灾后重建,汶川、茂县、青川等地500余户生态农房协力自建,台湾8·8水灾灾后部落重建1000余户,西藏牧民定居房等多项工作。

  谢英俊的下一步计划还是主做农村的项目。他笑谈自己是有“野心”的,在过去的十多年,他一直在为“70%人类的居所”进行工作。这个工作听起来太宏大了,但是记者仔细想了想,也对,因为70%人类的居所,是建筑专业几乎没有涉及的普通居民乃至乡村的居住环境,也正是谢英俊在为之努力的。他说:现在农村的建筑量应该比城市还要大,现在的政策也慢慢向农村倾斜,过去被遗忘的区块正在受到更多的关注,这方面的投入也会越来越大。所以接下来会很忙。

  不少人将谢英俊的工作解释为一种“对弱势群体的关怀”,甚至用杜甫的一句诗词来形容他所从事工作的伟大——“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面对这样的褒奖,他觉得很不好意思。他笑着对记者说:“我想如果没有新的技术加入,我再怎么想为农民建房也是做不到,所以我想我们在专业技术方面有所突破,那才是最核心的内容。我们能提供高质量低价格的材料,提供简便的建造方法,真正能够帮助灾区民众,帮助更多农民,让他们可以盖一个安全、漂亮的房子,尤其是他可以很骄傲地跟诸位讲,这个房子是他自己做的。”

  采访过后,记者觉得谢英俊的言谈举止就像乡村的土地,踏实且厚重。从童年与原住民的接触,到对少数民族居住文化的理解,从小时候由于台风侵袭而不得不修房子的经历,到对建筑防风、抗震的重要性的认识,从建筑专业的学习,到经历少数民族部族重建后的反思,从工程兵的实地工作经验,到手把手教农民如何盖房子,他人生中的每一次转折似乎都是水到渠成,没有刻意的追逐却离自己的目标越来越近。十几年来,谢英俊扎进乡村,踏踏实实地走着自己的路,一个又一个村地推广自己的理念,一组又一组房屋地设计,一组又一组钢架地安装。他把自己的工作室命名为“第三工作室”,他希望自己可以为乡村建筑走出一条既不现代也不传统的第三条路。

  “造房子”原本就是

  乡村生活的一部分

  记者:可以谈谈您的童年经历吗?

  谢英俊:父亲在电力公司工作,我家常年居住在山区,我出生在原住民的部落里,小时候住在花莲,也是和少数民族居住在一起。那个地方经常有台风、地震,整天都在摇晃。自然灾害对我们那个地方的人来讲是常态,台风一来,房子就刮掉了,台风一走,各家各户敲敲打打补房子。一些原住民的房子被台风吹歪了,村里的居民一起动手,把房子拉回来。

  记者:您从小就喜欢建筑吗?您选择建筑专业与您的童年经历有关吗?

  谢英俊:也谈不上喜欢,小时候什么都不懂,但是我家旁边就是施工队的仓库,所以耳濡目染,从小敲敲打打,喜欢动手做,喜欢画画。当时上大学选择建筑系,只是觉得这个专业比较活泼,没那么死板。不过,我从建筑专业毕业后的工作经历,倒是对我今天的工作产生影响。我一毕业就当工程兵,此后的工作也会花很多时间在工地。与一般人对建筑设计师的印象不同,我不是在办公室里画图纸,而是负责现场施工,这种状态持续了差不多10年。后来的建筑设计,也多是高科技厂房和公共建筑,比较科学理性,但是浪漫的想象空间比较少。

  记者:您设计的第一栋房子是什么样的呢?

  谢英俊:我造的第一栋房子就是我的家,造房子时我大概二十七八岁,施工队负责做,我来设计和指挥。父母和哥哥姐姐就任由我发挥,可能因为我是老小,家人比较让着我。那是很小的一栋房子,200多平方米,三层楼,空心砖材料,外部墙上很少开窗,因为我们住在台湾中部的一个小城镇,那个镇子里有很多工厂,环境不好,很嘈杂。我是客家人,所以在房子中心设计了一个天井,就像传统客家建筑一样。

  记者:您第一次参与灾区重建是什么时候?

  谢英俊:是1999年台湾9·21大地震后,地震使少数民族邵族部落的房子几乎全部损坏,当地筹集了一些资金,准备给他们建安置房。一些朋友介绍我参与其中,那个时候资金很少,当地人力又闲置,我就提出了“协力造屋”——让居住者参与建设的理念。现在看那些屋子很简陋,但是它却有了一种文化意味。在那个造房子的过程中,把为数不多的已经散居各处的邵氏族人集中起来,按照传统仪式去安排他们房子的位置,可以说帮助邵族部落进行了文化恢复和传承。那是一个开始,也让我看到了乡村建筑的市场,于是专门做这方面的研究和实践。在大陆做的项目中,比较成功的是2008年四川地震后杨柳村的重建。主要是当地的负责人对我们的想法比较理解,能够说服群众接受,基本是按照我们的想法来做的,效果也比较好。我们强调的是村民自建,这个算比较彻底的。杨柳村坐落在去往九寨沟的路上,村民以羌族为主,房屋采用轻钢结构,满足抗震需求,墙体采用当地的石材,这是羌族民居的传统风格,很多是居民们从已经震塌的老屋上拆下来二次利用的。房子造价很便宜,比如一栋200平方米的三层房屋,算上装修才 15万元。居民除了自住外,如今还开办了农家院。

  让农民有能力

  自己建造低成本好房子

  记者:您在各地重建项目中,采用的核心技术是什么?

  谢英俊:开放式的轻钢结构,这种设计理念和技术在世界上也几乎是独创的。大家一想到轻钢结构都会觉得很昂贵,因为这种钢材料很高级,轻钢系统在国外都是使用在非常高级的建筑上,比如一些体育馆、机场。但是我的这种开放式轻钢结构造价很便宜。

  记者:材料高级却便宜,为什么?

  谢英俊:主要是观念的改革,对高级材料的应用方式改变,使材料特性发挥得更好。此外我们简化过于繁琐的材料加工流程,降低成本。我们所使用的钢,一公斤的钢料大概只要5元,比青菜萝卜都便宜。过去轻钢结构昂贵主要是由于加工过程、结构分析所产生的成本,而不是材料本身。

  记者:就好比棉花本身并不贵,而把棉花做成衣服的过程很繁琐,所以衣服很贵。而您简化了这个过程。

  谢英俊:对,这样不但价格便宜,更重要的一点是农民可以自己动手造房子了。现代工业产品都有技术门槛,需要有专业的人做,而农民自己做和请专人做成本差太多了。

  记者:这样做要打破许多传统建房的框框,您遇到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谢英俊:最大的一个障碍就是我们希望农民自己建,但是当地的组织者、干部会觉得农民们不可能完成这个任务,会去找施工队来做,这样必然会增加成本,浪费了劳动力,导致群众工作不好做。尤其是灾区重建,重建也是要灾民自己出钱的,政府会给他们补贴,但是钱是有限的,如何用有限的钱盖出安全、实用,农民又满意的房子?按照传统的方法很难兼顾,会产生很多矛盾,最后项目无法实施。我们一直强调“社区自主”,“换工”是自主的一种,可以让整个盖房费用减少三分之一,或者一半。比如说,盖一间房要15万元,其中5万元是工资,用换工的方式就可以把这5万省下来。其实,农村有富余劳动力,农闲的时候大家都没事干,灾后更是如此,在杨柳村重建时,村里好几个小伙子原来就在城里的建筑队打工,所以劳动力来源不是问题。盖房时,只要讲好你帮我,我帮你,就能解决建房的经费问题,也保障了村民的工作。如果这个房子是大家参与的,整个工地就像嘉年华一样热闹。如果采用承包,整个工地像警察抓小偷,就是说,承包者借机从里头揩油,另外一半的人处处提防承包者,像在抓小偷。如果这房子是自己的活,就会充满和谐与激情,积极性、创造力也被激发出来,他们会去想怎么节省,怎么利用旧材料,怎么让自己的房子更实用甚至更漂亮。农民自己做,他必须自己去承担所有责任,包括资金运用,包括质量品质,当他自己承担时,他绝对没有怨言。而我的责任是保证房子的安全性等统一的、专业性的部分。比如,我们做基本的地基、框架、一个厕所、一个卧室等等,各家都是一致的,然后预留很多接口,让村民有自由度,可以扩建,房屋可以长大、变胖,这就是所谓的开放性。而且我们的房子很轻,不会对地基有影响。

  乡村建筑

  需要有更多人来关注

  记者:如今提到建筑,人们多会想到奢华、昂贵或者标新立异,而您的设计理念特别适合老百姓,便宜又实用。但是您的建筑设计,似乎有些专业人士并不认可?

  谢英俊:是的,那是因为他们并不了解我们的理念和技术,有些人只是想当然地认为轻钢结构很脆弱、很昂贵,认为非专业的农民不可能自己完成全部建筑工作,但是实际上我们解决了这些问题。其实农村盖房的数量是城市的4到5倍,但是很多人都不知道这个情况。大家不认为这是一个大事情,很少有建筑师关心。我们现代的建筑专业,承袭了西方的建筑学基础,与米开朗基罗时代的建筑观念是一脉相承的,是建立在“贵族”需求基础上的,而老百姓的房子怎么盖,没有人关注,直到二战以后、欧洲的城镇化过程中才开始有一批人逐渐转移视角。我们到西方的农村去看,看到的都是一两百年前的建筑,这说明即使西方社会面对现代乡村建筑这个课题时还是无作为的。事实上,可以说一些现在的建筑理念、条件、施工组织方式,反而制约了乡村建筑的发展,但是我们怎么摆脱这个桎梏呢?我们更需要的是农民的参与,需要更多建筑专业的年轻人,加入到农村的工作中来,服务更广大的人群。

  记者:您是怎么树立这个理想的?难道不是所有建筑师都想千古留名,造一个类似埃菲尔铁塔的建筑奇观吗?

  谢英俊:最主要的还是地震后,我到灾区去,参与到乡村建筑的工作中,发现这个工作的难度和重要性。事实上,十几年的工作经历,证明我们真的可以解决乡村建设中的一些问题,我确实可以做到,这给了我成就感。所有按照我的方式建造的房子,当地干部群众都很满意。曾经有个摄制小组到杨柳村拍摄关于我的短片,当地村民听说之后特别兴奋,所有人都要请摄制组吃饭。小孩子就拿水果往他们袋子里塞。这些都让我很感动。

  记者:您接下来还有什么新的工作计划吗?

  谢英俊:仍然接着做,为普通百姓建造适合他们居住的房屋,是做十辈子都做不完的。